史诗
自由撰稿人，日语译者，旅行者。
著有《自游日本》，译有50余部日本文学文化作品。
一个关注文学、历史、艺术、温泉与美食的铁道宅。
《漫游日本》第15篇
2024年，从夏天到秋天，日本新潟县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迎来第九次大展。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经介绍过在濑户内海的直岛上跨年的经历。直岛是濑户内国际艺术节的主要展区，而濑户内国际艺术节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最知名的后辈”。△点击回顾《草间弥生的黄色南瓜成标志景点的背后：是打工人斗智斗勇》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已经从国内到日本，走过了多个大地艺术开花结果的地方。这个夏天，我终于如愿来到了大地艺术的源头。发源地是什么样子？怎样才是真正的大地艺术？——是的，十天。大部分来到越后妻有的旅行者，可能只会留两三天、至多四五天的时间。然而一个有着二十四年历史的艺术节，分为六大区域，三百多件/组展品，两三天实在过于短暂。即使住上十天，还是有很多作品停留在作品名录上，没能亲眼看到。不过十天也是一个合适的时间长度，足够充裕，又不会疲劳。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慢慢感受喜爱的作品，可以参加不同的官方导览与志愿者们充分交流，还可以辗转多姿多彩的民宿，在废弃房屋改造的各种设施里参与历史的重生。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用足够的厚度与广度，让艺术自然而然地发生在了人们的生活之中。 小镇上的顶级美术馆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分为六大区域，十日町市是其中的中心。除了起到交通枢纽的作用，十日町市还拥有艺术节的核心场馆——越后妻有里山现代美术馆MonET。当地人提到这里，都会直接亲切地管这里叫“莫奈”。在十日町这样一座安静朴素的小城中，“莫奈”的外表并不突兀。这座2003年竣工的灰色建筑外墙上绘有视觉效果格外舒适的彩绘，向里走上几步便会来到开阔的中庭，四四方方的简单造型包容起了最通透的空间。馆内是2021年经过大幅度改造后重新设置的常规展览与咖啡厅、商店和温泉，中庭则完全提供给艺术家们在季节性活动或艺术节大展期间尽情发挥。冬天玩雪，夏天玩水，来到这里的每个参观者都不必严肃认真。仿佛只有玩得痛快，艺术体验才会来得更加真挚。
△朴素的生动，大概正是“莫奈”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今年的第九次大展，中庭的主题是“莫奈船长与87日方形冒险”。迷宫般的步道蜿蜒在中庭的水池之中，一边走一边从不同角度观察美术馆的建筑与走廊里的作品，这是只有在“莫奈”才能体验到的独特视角。而整个主题中最有特色的作品大概要属《越后妻有胶带》，用数层厚胶带缠绕而成的椭圆形空间挂在中庭一角的立柱之间，既像蚕茧，又像蜘蛛网。每次最多可以同时有三个人顺着下方的梯子爬入空间中，在里面或者攀爬行走，或者平躺发呆。梯子下方值守的志愿者都是当地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等候时和他们随便聊上几句，也是只有大地艺术节才有的时光。
△能够钻入其中的《越后妻有胶带》，将艺术不可思议的体验感做到了极致。看完展览，去“明石之汤”温泉里泡上一会儿，再在夜晚灯光点亮时重新回到中庭。那一瞬间只想感叹：如此沉静的小城竟然拥有如此高水准的美术馆，这大概就是大地艺术节创造的奇迹。
△风铃轻响，霓虹初上。在这一瞬间，顶级美术馆的定义仿佛被重新书写。大地艺术节，最重要的自然是“大地”二字。在美术馆和室内设施之外，更多的作品分布在路边、田间与林中，一件件看似独立、互不相干，却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完美的融合。在1996年提出创办大地艺术节时，创始人北川富朗在越后妻有遭受到了巨大的质疑与阻力，以至于原本想在1999年举办的第一届大展延迟了一年，到2000年才勉强开展。当地人最初认为自己无法理解当代艺术，也不想依靠“莫名其妙”的艺术家们来赚一时快钱。但是慢慢地，出现在身边的丰富多彩的作品与认认真真的拜访者渐渐打动了当地人。他们察觉到这些作品与自身生活之间的紧密关系，甚至获得了许多机会与艺术家们共同创作，打造属于自己的色彩与空间。就这样，当地人接受了大地艺术节的存在，并且以此为傲。许多人开始成为志愿者，用艺术的方式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
△当地的大婶们用戏剧的方式为来访者们展示越后妻有的风俗文化，温馨又幽默。九次大展二十四年积累下来的若干独立作品，为越后妻有的乡间增添了数不清的风景与记忆。最打动我的有两件作品，一是今年的新作《最长的河流》就设置在日本最长的河流信浓川岸边，一根根高高的柱子直指云霄，柱身上写着人们有关信浓川的各种喃喃自语：“就像人与人之间总是藕断丝连一样，河流之间也总会在某处息息相通。”“悠然地看着河水流过眼前，享受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三夏天。”
还有一件是2006年的老作品《为了无数失去的窗户》，就设置在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地上，窗帘随风飘起，巨大的窗框彼方是越后妻有心旷神怡的山峦与乡村。2006年发生的中越地震，加上地方上的老龄化与人口流失，象征人间烟火的窗户越来越少，但是为了延续这片土地的温暖，同样有许多人正在默默付出自己的力量。
△艺术一定要到现场去。不亲自站到作品前，就无法真正感受作品的美与意义。高龄少子化与人口流失，带来的最为明显的后果就是学校陆续关闭。越后妻有地区的许多乡间学校同样没有逃过厄运，但是不同的是，艺术家们和当地人携手，让一座座本会被拆除的校舍获得了新的生命。
△仿佛一部立体绘本的“绘本与树木果实美术馆”是大地艺术节废校改造的经典。其中最为动人的一座废弃校舍名为“枯木又”，校舍从2009年开始接受以京都精华大学的师生为中心的艺术家们的改造，如今已经是非常成熟而又充满个性的美术馆。看到“枯木又项目”的名字时，中国人大概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枯木又逢春”。然而询问了志愿者大爷才得知，“枯木又”其实是当地很早以前就有的地名，并不是艺术家们从诗句中选取的。不过当我告诉志愿者大爷“枯木又逢春”在中文里的含义时，大爷格外高兴，因为似乎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一座经历废弃后重生的校舍了。
△“枯木又逢春”的校舍内，留在记忆里的东西生发出了新的未来。在越后妻有地区，重获新生的最佳代表绝对要属秋山乡结东温泉“KATAKURI之宿”。整栋校舍被改造成了干净明亮的住宿设施，教室变成了铺着榻榻米的客房，校长办公室则成了温泉浴室。最吸引人的是体育馆里的大型双六游戏棋，每个玩家使用巨大的骰子掷出点数，然后走过相应的格子，完成对应的任务。馆里摆放着各种学校内常见的体育器具和娱乐用品，转瞬间就能让小朋友忘情玩耍，让大朋友回到童年。
△当代艺术的多面性决定了当代艺术的魅力。它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有趣。最初了解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正是源于2018年第七次大展之际听到了建筑家马岩松对作品《Tunnel of Light》的说明。全长750米的清津峡溪谷隧道原本是为保证溪谷观光者的安全而修建的步道，于1996年开放。但是在开放二十年后，随着游客的不断减少，当地不得不寻找让隧道重生的全新方式。于是马岩松团队接手了隧道的艺术再造工程，在2018年推出《Tunnel of Light》，一举让衰颓的隧道成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乃至新潟县观光的新地标。
△在改造后的清津峡溪谷隧道尽头，踩水成了每个到访者的必修课。“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让本地人与来访者双方再次感知到这里无与伦比的美。”在《Tunnel of Light》的设计中，木、土、金、火、水五个元素分别对应从隧道入口到最深处的五处景观。隧道入口是融入自然的木屋，为参观者提供温暖的足汤；隧道最深处是清冽的池水，让人仿佛探入一座光之洞窟，一眼看尽溪谷里的季节变换。
△隧道内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上还有许多很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也是隧道的点睛之笔《Tunnel of Light》最为有名，但是中国艺术家的参与远远不止这些。将中国艺术家与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真正连接起来的是一座名为“华园”的设施，这座百年老屋经过改造后于2016年正式开放，成为中国艺术家在越后妻有的“大本营”。将大地艺术节带到中国的愿望，也正是在这里生发，最终让“艺术在浮梁”与“艺术在樵山”成功在中国落地。现在的华园内悬挂着参与大地艺术节的中国艺术家们的名单，墙壁与天花板上绘制着艺术家邬建安的代表作《五百笔》在越后妻有的版本。同时，为了迎接第九次大展，马岩松还在华园推出了全新作品《野泡泡》，让老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可爱的孩童，吹出的大泡泡似乎象征着艺术总是能让旧事物散发出新的活力。
曾经的我对当代艺术充满偏见，也不知道该如何欣赏或参与。直到接触了大地艺术节这一概念后，当代艺术在我心中开始发生变化——这竟然是如此自由的一片空间，任何人都可以表达，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其中的主体，不受材料的限制，更不受思维的束缚。大地艺术——当代艺术始终是多元而自在的，无论题材的喜怒哀乐，总能找到共鸣与知音，总能找到与生活相连的那一瞬。在越后妻有的十天，看了太多设施与作品，上面的文字仅仅介绍了其中的几个片段。不过比起介绍艺术本身，我更想分享一位担任讲解员的当地老爷爷发出的感慨：“我们参观美术馆，只需要走几步，就能从一个作品到另一个作品。但是在大地艺术节上，从一个作品到另一个作品，我们甚至需要开一段时间的车。而这段车程，或许才是大地艺术最大的魅力。”在越后妻有，当代艺术用二十四年浸润大地，让这片人口流失的寂静土地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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